那是新年后的某个黯淡的清晨，旷日持久的战争打响。人性的劣根性像被撕破的藏尸袋，恶臭和腐烂的惨象全都暴露在外，惶惶和麻木就像早春的集中营里一场锥心刺骨的鹅毛大雪，漫天飘落的都是人的骨灰。我生活在远离战争的工业重地，接到一个从战区打来的电话。这个电话来得很突然，陌生的号码、猝不及防的时间。战争年代，根本没时间去平添无用的牵挂，更不需要什么萍水相逢的友谊。摁下接通键时，我知道自己可能是犯了个错误。
事实也正是如此。
电话那边是个年轻的女孩，她的声音很纯净，她的语调热情且有些焦虑。她说话语速很快。
她说，陌生人您好呀，我没有打错电话，您应该已经知道我们这边是战争区，我有点害怕，我想找个人说说话，开战前我和我的弟弟分开了，在不同的城市，本来今天应该是他回家的日子，我怕他拼命赶回来却找不到我，所以在家里等他。发现通信系统还没有瘫痪，我可能是有点话唠，但我只是想随便播一个电话自我安慰，您是唯一一个接电话的真是太感激了……啊对了，我叫露西，您好？
她确实太擅长说话了，以至于我一直插不上话，像鱼陷在渔网里那样哭笑不得地沉默着，到最后我才终于能说，您好，我在听。
哇，您的声音真好听。她这样说，这个词从来没和我搭上边，所以我不知道她是玩笑、是奉承，还是因为她现在确实紧张过度，总之并不惹人生厌。然后她继续她那有点神经质的念叨，没留我揣测的时间。她说，我弟弟是个超聪明的高材生呢，虽然生活上总是笨手笨脚的，一直要我这个做姐姐的照顾才行。今年是弟弟第一年离开我，去外面读书，各种方面都很担心他，我们是双胞胎，何况现在还打仗了。如果非要选的话，我希望战争里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是我前途无量的弟弟呀，虽然我经常当面怼他而且有时候还很喜欢欺负他……但他可是我最重要的人啊。抱歉，我现在手臂上的伤有点痛，可能说话是挺没逻辑的啦，请你原谅。
我不太听得下去了，我发觉我攥住电话的手竟然有点抖，我努力保持冷静，控制语气，对这个陌生的女孩说，请别再说了，你弟弟会没事的，你和我交代遗言，还不如赶紧去找地方避难。
她终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杂音电话里什么都没有。然后我听见她低低地哭了，哭着哭着她又笑了，像是觉得让我听见她哭是有点难为情的事。我没来得及说话，我最后听到的是她说可是弟弟为什么还没有来tokyo找我。似乎是笑着说的，话中却藏着千百种无奈，然后是一瞬的爆炸产生的刺耳轰鸣，她很果断地中断了通话，她说没说再见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再打过去也不会有人接了。我慢慢放下举着电话的手，某种庞大的失落感吞没了我，我面迎着旭日，隔着太平洋眺望远方的tokyo，我头一回觉得在距离这玩意面前人人都他妈是彻头彻尾无能为力的尘埃，是渺小本身。
我把拳攥到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才松开，我欲转身离去，但总觉得有一条裂痕割在心上，像鸿沟那样阻塞了情感的出口。我没有破口大骂，只是划开屏幕，把“战争结束后去tokyo看看”这件事记上了日程表。至于露西姑娘能不能活下去，至于十几年后我和她是不是还能有一场偶遇，就不是现在能预料到的事情。
姑娘，我希望你和你重要的人相见，我希望你自由地逃亡。